外边的世界很精彩——在外企卡夫食品的工作纪实

在2002年7月，我接到了美国卡夫食品公司（Kraft Foods，以下简称卡夫）的录用通知，任卡夫中国区税务和资金总监。卡夫食品是全球著名食品公司，其四大核心产品系列为咖啡、糖果、乳制品及饮料。在中国区，卡夫在北京、天津、苏州、广州等地都有制造厂，在全国各大城市都有销售分公司。我那时也想拓展我的税务专业领域，再多做一些资金管理的工作，另外对我将来职业发展来看，卡夫在中国各地工业制造的财税管理经验是一个非常增值的经历。当然卡夫也给了我一个非常诱人的工薪待遇，于是我很快接受了这份工作。其实在那个时期，欧美五百强都陆续进入中国，急需要外语好、懂专业、有实践经验的财税主管，但是市场上具备这样条件的人才并不多，虽然我自身只具备一些基本条件，还能被卡夫选中，更多的是我赶上了中国“改革、开放”对外资“引进来”的好时机！

卡夫食品的控股母公司是菲利普.莫里斯 （Philip Morris Companies Inc）集团公司，就是那个销售全球著名万宝路香烟的烟草公司。因为香烟公司的专营与暴利，母公司就会投资食品企业，于此，菲利普.莫里斯集团下的相关公司（包括卡夫）的员工待遇会比一般传统行业高出许多。但是又因香烟有害于人类健康，也由此引发了集团公司面对社会公共道德的批评和谴责。记得我入职不久，有一次与卡夫的法务主管私下聊天，他对我怀有社会公德做了如下解释：“在烟草公司旗下工作，别看您外出西装笔挺，像个绅士模样，但是还是会遭到路人唾骂。集团给您的钱为什么会比别的公司高？就是当您在外边挨了别人骂，西服落了别人的痰，让您到路边的咖啡厅，喝杯咖啡，先消消气，然后回到家边的干洗店，再把您的西服洗干净。因此，您以后就再别自持清高了，多拿了公司的钱，还质疑公司”。听过了这番话，我心里平衡了许多，此后就专心专注我自己的日常本分工作。

企业资金管理工作对我来说，是一个崭新的挑战。在随后的工作中，我马上发现资金管理和税务管理虽然同属一个财务管理大类，但是其实二者差别很大，各有所专。资金管理更关注量化管理，注重的是企业的相对及时、准确的滚动预算，需要对企业各个部门及生产厂家的日常运作和变化有较好的了解和洞察，要及时和适度地安排、调度资金以保障公司正常经营的现金流不能间断，新的业务开展有后备的资金来支持。总之，公司的产供销等各方面与现金流都相关，我每周制作的现金流量表虽然费时耗神，却直接关系到公司的正常、持续经营。记得那时，我经常加班，就是为了做好资金安排的数据落实。往往为了一个细节，需要跟销售财务小组、预算小组反复确认，不断更新。公司销售部门往往迫于公司乐观的年度规划和业绩考核的压力，常常会高估营销收入，而市场情况变差时，收入会就大幅下滑。与此同时，市场和生产部门，往往会给自己留有余地，在费用支出的预算上藏有一些“小储备”。因此在具体平衡企业运作的预算和现金流时，就要客观地、谨慎的进行匹配。我几乎每隔几天就要看查看银行的流水够不够？同时将最新的费用支出表与预算表比对，看看费用支出是否有结余？随后就是不停地做银行贷款的展期、续贷。调用各个工厂暂时的富裕现金流，挤出相关部门留存的“小储备”。日复一日，忙得我不可开交。即便是这样小心，辛苦地行事，稍有不慎，还是会出差错。

记得有一次，我们公司和一家中国的商业银行协商做一笔信用贷款，即无需公司资产抵押或集团总部做担保。该银行负责人查看了我们公司历年经营情况和财务报表后，承诺可以安排该笔信用贷款，这无疑可以大大减轻公司的贷款费用，自然也是我工作的一个业绩。但是在我们即将要正式提款时，该银行突然通知我说，他们银行上级主管单位刚进行过治理整顿，并全面清理了行内的贷款计划，我们的信用贷款重新被审核，没有被通过。我一听到这个坏消息，瞬间被雷倒。因为我们卡夫已经与该商业银行签订了贷款协议，我们根本就没有预料临时有变？还能毁约？而且我当时根本就没有备用的补救措施。若这笔贷款不能及时到位，连我们公司总部及工厂正常的工资都不能按时发放，我如何承担此重大后果？于是，我马上将此紧急情况向我的上级主管CFO做了汇报，同时也向我们集团亚太区资金主管求救。卡夫食品集团总部随即迅速利用在花旗银行给我们集团的全球授信额度（Credit Line），紧急给我们做了一笔转贷，这才使我们转危为安，但是此事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企业税务管理工作虽然是延续我的老本行，但是同样也是充满了挑战，但税务管理更专注定性管理，注重对税务法规定性质的理解和把握，具体依靠建立和完善公司内部相关财税管理的配套制度和流程，进而防范税务风险和严格遵从税务法规。当然，还需要与相关税务机关进行有效的沟通和交流，与税务机关的官员直面会谈，既要不卑不亢，还要有理有节，这需要有准确的专业判断和较高的情商，才可以保证公司税收利益的最大化。

记得在2004年，国家税务总局下发的新的文件，对促销的相关凭证有专门的规定。也就是说，对传统食品销售业给代理商的回扣或者佣金，白条入账不行了，必须要有正规的，完税的税务局监制的发票，才能够在企业所得税前扣除。为此，我专门就此新税务规定给公司管理层提出了税务专业意见。因为这个新规定对卡夫在中国区销售模式，尤其是对销售的营收业绩有直接的影响。因此，这就立刻引起了卡夫中国最高管理层的高度重视。我们财务部还专门请了北京毕马威会计事务所出具了专业的税务分析报告。该税务专业报告详细解析了新的税收规定精神，特别是提示了我们公司以前做法的税务风险。这份“四大”的报告对我来说是那样的及时和给力，它对我们财务部起到了一个专业支持和权威确认的作用。有了这份“四大”的报告，卡夫中国区的高层管理得以确信和警醒。我们必须得改变过去习惯了的做法，必须要合法地、规范地运作，为此还必须设立新的、具有挑战性的财务审批制度和票证管理办法。但是如何去具体执行该文件，如何细化具体的财税操作办法和流程，这就需要我来与公司相关部门沟通、协商和推进。随后，我曾经出差到过重庆、广州、深圳、福州、苏州等很多城市。我与我们卡夫的当地销售代表一起，与全国主要的代理商进行沟通并做说服工作。甚至和当地代理商一起去拜访当地的税务局，要求他们到当地税务所代开正规的税务发票，这是一件非常得罪人的工作，但是又必须要这么做，好在得到了公司最高领导层的大力支持，公司新的票证管理办法和审批流程最终还是得到了推行和落实。

在卡夫，我还经历了一次税务机关对卡夫所属各公司的全面税务稽查。为了积极应对全面的税务稽查，降低影响，我们还特别聘请了北京毕马威会计事务所做专业支持，该所税务部还专门派了一名税务总监潘静来协助我。潘静女士曾在国家税务总局法规司工作多年，对税收政策非常了解，同时也有与相关各地税局沟通的丰富经验，这对我和我们公司帮助很大。我曾赴天津、苏州、广州等地出差，拜访了当地的税务稽查机关，与税务稽查人员当面沟通，举证说明实际情况，提交了所要求的资料并做了相应的解释。大部分当地税务稽查官员对于我们的举证和辩解还是愿意聆听，并给与了我们足够的重视和充分的尊重，我和潘静女士一起尽力推进对公司税收稽查尽快地妥善解决。

但是，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和当地财务主管一起拜访某地的税务机关，当与税务稽查人员面谈时，还是遭到了冷遇。有两个年轻的税务稽查官员，面色严肃，递给我几张他们已经稽核好的数字表格，让我们当地财务主管签字，盖章。根本就不由我们再做进一步的解释，更不愿看我们带来的资料及补充数据。只是强势地告知我们，这就是检查的最终结果！其隐含的意思就是：你们就是有异议也没用，必须接受税局的决定。在那时，还没有相关的税务行政复议规定，若有税收争议，纳税人很难维权，只有通过与税局的内部协商和沟通，期望税局充分理解，公正处理。我们非常无奈，最终还是领回税局的那份税务检查通知书，我心里有种说不出苦涩。在那个时刻，我切身反省自己：我也曾经做过多年税局基层稽查官员，是不是自己当时也是这样对待过纳税人呢？面对现实，企业要想将来少被稽查，甚至不被税务机关稽查补税，减少类似面对税局的尴尬，就只有平时做好严格的内控和自查，完善企业的制度和流程，加强相关员工培训和警示。打铁还需自身硬，企业自身的守法、规范才是应对税局稽查的最好方法。纳税人在与税务机关处理税收争议和纠纷时，可能像我那次遭到的冷遇，甚至是不公的案件多了，相关的税务行政复议规定在2010年2月10日终于发布，纳税人有了前置行政复议和法院诉讼解决税务争议的途径，企业和税务经理人在与税务稽查机关沟通和交流就有了一个更好的公开、透明和公正的法治环境，我随后还是看到了这种积极向好的变化。

在2005年年初，我还经历了一场意想不到的税务公关事件。那时中国刚入世不久，本着内外资企业平等的原则，中国政府拟将内外资企业所得税合并，即将把企业所得税统一为25%，这意味着内资企业的所得税将会降低（税率从33%到25%），而外资企业所得税的税率将会提高（税率从15%到25%）。当时我们一批外企的税务经理人对此税改非常关注，于是就自发组织了几次规模较大沟通会，主要目的是彼此沟通相关信息，理解税法变动的细节并对未来的应对做一些相关的探讨。与会的当时税务主管都是来自著名的跨国公司，如参会的公司有微软、GE、IBM、爱立信、诺基亚、雀巢、爱芬食品，还有我代表的卡夫和其他跨国企业。我们在沟通讨论会上，虽然有不同的诉求和关切，如特别关注对外资优惠待遇的延续性和宽免期，但是在总体上还是对国家的内外资所得税合并持有充分理解和愿意遵从的态度。但是我们意想不到的是，随后不知谁将我们内部的讨论稿或会议记录透漏给了外部的媒体，有媒体随即对我们这些外企税务经理人的讨论和沟通进行了添枝加叶，做了差异很大的过激报道。其中有一家著名财经报刊报道说：54家跨国公司联名（还具体列明了一些著名的跨国公司）上书国务院和国家相关部门，反对合并所得税。甚至还引用电影《天下无贼》中的台词说：“跨国公司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此篇报道一时间被各大媒体广为转发，造成了一定社会负面影响。但是从另一个角度反观来看，国家相关部门还是对欧美著名跨国公司的态度和反映非常敏感也给与了高度重视。我们卡夫食品的公关总监和人力资源部负责人随即找我谈话，我如实地汇报了当时的情况。他们告诫我，以后就此税改议题不能代表卡夫做任何的声明和解释。相同的境遇也发生在了很多其他当时参会的外企税务经理人身上，好在有惊无险，随着时间的推移，此事也就很快被淡化和遗忘了。

 除了我工作的挑战和艰辛，卡夫也给我的孩子带来了生活的快乐。因卡夫是食品企业，所以经常要做一些广告宣传和促销活动。我也时常有机会带回家一些市场部门促销宣传用的瑞士糖、饼干，还有一些儿童小玩具。我的女儿当时正好在上幼儿园。每次我去幼儿园接她时，她都和她的小朋友们向我飞奔拥来。当我从口袋里，像变魔术一样，掏出五颜六色的瑞士糖时，我的女儿和她的小朋友们是那么的开心和兴奋。每次她看见电视上播放卡夫"奥利奥（OREO）巧克力夹心饼干广告时，“扭一扭，舔一舔，泡一泡”。她也学着电视上小朋友可爱的模样，扭一扭屁股，舔一舔饼干。然后激动地说：“爸爸的公司！”是的，卡夫是我曾经工作过三年多的公司，有我引以自豪的工作经历，也有我女儿美好的童年回忆。

作者系“一带一路”税收实务资深专家，北京税海之星税务咨询有限责任公司 总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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